寫部落格的力氣好像又恢復了。來補記一下這陣子參加會議的心得。
從國中開始學英語以來,我最能掌握的始終是閱讀,其次是寫作。雖然閱讀時要查字典很麻煩、寫作時絞盡腦汁也寫不出半點名堂很痛苦,但至少可以花時間慢慢磨。至於必須能臨場反應的聽力就比較麻煩了,我常常有聽沒有懂;而必須動用到全副腦袋的口語,那更是棘手到令我「皮皮剉」的地步。在我還沒出國留學前,我懂的其實只是英「文」,而不是英「語」。以前曾經聽過一個空中英語教室的廣播廣告,場景是在某家店裡,一個老外店員親切地用英語問候一位台客(台客=台灣來的客人): “Hello, how may I help you?” (之類的吧)這位不幸被問候到的台客支支吾吾地 " ㄟ"了半天之後,只能勉強擠出一句 "Thank you very much!" 就一溜煙地逃之夭夭,背景還有台客先生因為緊張導致心臟劇烈跳動的噗通噗通聲。那完全就是我出國之前的寫照。
現在來到越南學越語,狀況好像也差不多。
本週起,我已經開始高級越語的課程了。但嚴格說來,我只有閱讀能力勉強可以說得上有高級程度,聽力與寫作是中級,口語的話可能只有初級程度。這種聽說讀寫能力之間的落差,平常我是不太感覺得到的。在上越語課時,老師們因為面對外國學生的關係,總是用極大的耐心、非常標準的口音與淺顯易懂的句子來傳道、授業、解惑,就像我在美國的經驗:英文寫作課老師的英文永遠比那些美國大學生滿口 "well, you know" 的英文來得容易懂。至於在外頭跟人家隨便聊天時,可能是因為在越南學越語的外國人非常少,大家對於我一個外國人跑到越南來學越語這件事多半非常appreciate,不管我怎麼胡說八道大家都誇我好棒,還會興致勃勃地要陪我多聊天練習,與我在美國說英文經常緊張兮兮的狀況很不一樣。所以,只有在參加學術性的討論會、研討會時,我才有機會意識到自己耳朵與嘴巴跟不上眼睛的狀況。
在越南兩個月以來,我參加了三次學術討論會。第一次是在一個越南裔美國籍歷史學博士生家中舉辦的非正式討論會,主題是「越南知識階層的情慾問題」;第二次則是一場「儒教在越南」的國際研討會;第三次則是今天早上參加越南朋友阿孝的碩士論文口試,主題是越南特殊的歷史體裁「南史演歌」的研究。 這些會議都很有趣。不過對現在的我來說,有趣的地方比較不是來自會議的主題本身,而是來自對越南學術圈的觀察。
比方說,「越南知識階層的情慾問題」的討論會,主講人是一位大學的女性講師,擁有英國的社會學碩士學位。這位講師跟我看到的一般越南女子很不同,是一個非常都會型的時髦女子、女性主義者,很喜歡英國的社會學家Giddens。那時是十一月上旬,我剛開始上中級越語的時候,Giddens這個名字大概是整場討論會我聽得最懂的單字了。除了Giddens之外,「後現代主義」這種學術術語我比較聽得懂,會後我還特地跑去問一位曾經在敝校旁邊一所排名經常贏過敝校的美國大學留過學的社會學講師:越南在什麼意義上可以算是後現代社會呢?這位煙癮很重的先生丟掉煙蒂大笑說這個問題可難回答了。除了講者之外,與會的人都是三、四十歲上下的越南知識份子以及留學英美的社會學家、人類學家、歷史學家,多半可以用英語跟我流利交談。講者講完之後,一個傢伙開始滔滔不絕了起來,不時聽到他提到在台灣也頗受一些人文社會科學研究生擁護的「傅科」名字的越語版法語發音。當然我聽不懂他在講什麼,不過從他充滿鄙夷的語氣聽來,我十分肯定:這位仁兄正在炫耀自己的學識,對講者的論點與方法嗤之以鼻。因為這個場景實在太過熟悉,於是我恍然大悟:啊呀,原來不只台灣的學術界總是文人相輕並且喜歡掉書袋,越南也是一樣;而且不管用什麼語言,聽起來同樣刺耳。我暗自慶幸自己聽不懂他在講什麼,不然我可能會很想拿針線去把他的嘴巴縫起來。
第二天,在「儒教在越南」的研討會中,我又遇到類似的場景。有一個女生在法國留過學,能講一點中文和英文。但是不管我怎麼努力用越語與她交談,她一律以法語的“oui”為開頭回答我,然後用刻意字正腔圓但只有單字沒有句子的中文或英文斷斷續續地作答,就是不跟我說越語讓我練習,讓我差點抓狂。雖然樣本很小,只有兩個人,但我還是忍不住懷疑:越南知識份子是不是比較喜歡用法國情調來炫耀自己的學識、顯出自己的與眾不同呢?不過,這個女生寧可講破碎的英文與中文也不肯講越語的奇怪舉止,也許也顯示了語言之間的權力高下吧。
到了今天阿孝的論文口試,我的越語已經比較好了,三不五時就聽到我學過的字彙,不過那些字彙就像「打擊魔鬼」的電動玩具,一下子這邊冒出一個,還來不及去打它那邊就又冒出另一個了,讓人完全措手不及,當然就不用說要把這些散佈四處的字彙組成有意義的整體了。不過這個論文口試跟我在台灣、美國看到的很不一樣,值得記錄一下。
論文口試的現場有五位教授,在阿孝發表完論文之後,按教授的年紀,從最資深的開始,一位一位到講台上拿著講稿對阿孝的論文表揚讚美一番,再提出一兩個小問題。這就是我能聽懂的極限:知道現在大概是什麼狀況、大家大概在講什麼,至於阿孝的論文主張什麼、回答了什麼問題,我完全不知道。老師們講評結束之後,大家都出去讓老師評分;評分完了之後阿孝的媽媽上台致詞(嗄?連媽媽都出席了?),不斷地感謝諸位老師,還頻頻拭淚,原來阿孝的媽媽、姊姊、小姪子都來到現場了。主角阿孝也上台發表感言,直說自己現在居然已經成為碩士了簡直不敢相信,聽起來很像頒獎典禮的致詞感言。整個口試以阿孝獻花給五位老師、老師們「祝願阿孝家庭幸福健康」作結束。這個論文口試,大概是所有我參加過的論文口試中,最隆重、儀式氣氛最濃厚的一場。
學術性會議這樣參加下來,我的感想是:在研討會中的自己,只有眼睛這個感官還醒著。耳朵嘛總是不聽我使喚地頻頻打瞌睡,只有在聽到幾個好像以前聽過的字時才會突然驚醒過來,但是馬上就又睡著了。至於嘴巴呢,那就更嚴重了,根本就是自顧自地睡個昏天地暗不省人事,不管窘迫的主人怎麼踹它踢它捶它哀求它都沒用。真是,令人髮指。
最後,來講一下貓的事。房東家在一個多月前養了一隻小貓,剛來時小貓被一條短短的繩子綁著,關在小小的籠子裡。現在小貓比較長大了(但還是好小一隻),就不關籠子,養在門外,用一條比較長的繩子綁著。小貓剛來時還好小,整天咪嗚咪嗚地哭個不停,如果我停下來看它,它就會用哀求的眼神望著我,哭得更大聲,讓我很想陪著小貓一起哭。現在小貓大概比較適應了,可是看到人還是咪咪叫個不停,而且可能因為身上有蟲的關係所以常常背靠著牆磨蹭搔癢。我知道貓是喜歡乾淨的動物,但這隻小貓大概是我看過最髒的貓咪了:因為被綁著,活動範圍很有限,它連舔自己的身體幫自己洗澡都不能。房東解釋說他們養貓是用來嚇老鼠的,老鼠只要一聽到貓叫聲就會被嚇跑。我想這是房東用這麼不舒服的方式綁貓咪的理由吧,因為不舒服,貓咪才會叫個不停,老鼠才會被嚇跑。我很懷疑這樣做會有任何成效,但是我已經在河內看過好幾次小貓被綁著的場景了,雖然我也看過一次寵物貓咪,但我猜在越南貓與人的關係八成就是這樣吧:貓對人而言不是寵物,而是功能性的、活的防鼠器。我實在很想在我離開越南那一天偷偷把小貓放走,可是我知道這樣一來房東除了幹譙我之外還會找另外一隻小貓來代替。被幹譙事小,但如果有另一隻小貓因為我而陷入了我當初想改變的光景裡,那我這樣的解救行動到底成就了什麼呢?我陷入了兩難。怎麼辦比較好呢?
啊,對了,解釋一下標題的由來。最近幾次在河內逛書攤,看到日本著名作家村上春樹第一部作品「挪威的森林」與近期作品「海邊的卡夫卡」的越語版,很是驚訝。我勉強可算是半個村上迷,村上的作品幾乎都拜讀過。我總覺得村上的文學情調是非常都會、非常現代(後現代?)的,而越南目前尚處於由社會主義經濟邁向資本主義經濟的轉型階段,預計2020年成為工業社會,我實在很好奇越南讀者會如何理解村上作品中那種憂鬱、荒涼的氣氛。可能是因為這樣的好奇持續一陣子了,所以不知不覺就東施效顰地下了一個我自認為頗有村上氣氛的標題了。